五、专擅国事?为国筹谋?
邓艾兵临雒城,刘禅奉书请降,并遣私署侍中张绍(张飞次子)、光禄大夫谯周、驸马都尉邓良(邓芝之子)三人为使,带着蜀国国玺及降书往见邓艾。邓艾见事已谐,心中大喜,即回书称赞刘禅投降的决定,并接收了蜀国的玺印、士民簿等。其后,邓艾作书予司马昭,除了知会蜀国已平的消息后,忠勤的邓艾已经在计算灭吴之方略。他认为刘禅的作用很大,可以影响东吴士民往后的降战态度。邓艾向司马昭表示“以为可封禅为扶风王,锡其资财,供其左右。郡有董卓坞,为之宫舍。爵其子为公侯,食郡内县,以显归命之宠。开广陵、城阳以待吴人,则畏威怀德,望风而从矣。”
邓艾接受刘禅“面缚舆榇”之降礼,又主张封刘禅为扶风王,据其所言,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希望向尚未宾服的东吴显示蜀国投降后得到善待的事实,软化东吴君臣人民对魏国的反抗意识,或者至少可达到分化东吴君臣意见的效果。邓艾的想法是有其道理的。 《三国演义》第一百十二回中司马昭围诸葛诞于寿春,诸葛诞于城中杀死东吴客将文钦,钦子文鸯及文虎大怒出逃投降司马昭。当时司马昭深恨文鸯于毋丘俭之乱中单骑退兵之事,想杀掉二人,钟会立即进谏,认为杀文鸯兄弟就是“坚城内众人之心”,因此劝司马昭纳其降。结果司马昭接受其意见,让文鸯兄弟投降,并好言抚慰,封赏赐爵,以优待二人的方式令寿春城内人心思降,结果成功瓦解城内团结死守之心。 《三国志‧曹仁传》亦提到“围城必示之活门,所以开其生路也。今公告之必死,将人自为守。且城固而粮多,攻之则士卒伤,守之则引日久;今顿兵坚城之下,以攻必死之虏,非良计也。”亦提到相近的道理。虽然邓艾当时面对的不是围城坚守的情况,而且他也肯定不会擅自诛杀刘禅,但他封刘禅为王,外示荣宠的做法,实际上就是令余敌(指东吴)松懈的策略,这一点在心理战术上而言是成立的。
问题是邓艾衡量轻重缓急的时机是否允当?这问题是存在着争议性的。 《三国志‧魏志‧程昱传》裴注引《魏书》中提到一段关于程昱对处置国内反贼的看法。当时曹操西征马超,留曹丕守国,程昱负责参知军事。不久国内发生反乱,但元凶很快就兵败被围,并请降求赦。当时议事者都认为应该以旧有法度将这批求降的人尽行诛戮,以正国法。程昱却认为以前天下纷乱,围城后诛降是为了向其他敌人示威,希望往后的敌人以此为鉴,在对垒时尽快考虑投降,让战事不必发展到围城的阶段;而目前国家的内乱只是零星的存在,大诛降兵失去原有的阻吓性意义,因此建议不要诛降,并补充说就算要诛降,都应先向曹操启奏,等待发落,劝曹丕不要自作主张。议事者听过程昱的意见后,提出“军事有专,无请”,程昱听罢,便不再回应了。曹丕知道程昱言犹未尽,会议后特召程昱私下请教,程昱向曹丕表示:“凡专命者,谓有临时之急,呼吸之间者耳。今此贼制在贾信之手,无朝夕之变。故老臣不原将军行之也。”曹丕亦深深认同。后来曹操回国后,果然表示不杀降众。可见程昱有先见之明,为曹丕避免作出一个于国无益、而且显得自尊自大的决定。
程昱的意见正正可作为邓艾之事的参考。邓艾代替国家接受敌降,擅行国事,私下处置敌虏,对刘禅及蜀中官僚封官配职,并筑台耀武,似有僭越之相。邓艾封王之举在于以心理战术弱化东吴国人的斗志,可是刘禅降伏,成都卸甲,当时形势已大致略定,虽然尚有姜维、霍弋、罗宪等人据兵在外,但这些部队一则可传檄邀降,二则可引大军临之将其歼灭,并不在一时之急;东吴的存在更已有数十年之久,对魏国而言绝非“有临时之急,呼吸之间者”,何必要在蜀国初降之际,便急于专权地作出如此逾越的举动呢?事实上,汉季以来,天下土地长期分崩离析。就魏国的立场而言,成都之遥,远在千里,刘备、诸葛亮、姜维等人长年北伐,已是国家长期的边患。如今邓艾功大,又深得军民之心,如果邓艾真的打算“养蜀自强”,据四川之地以称王,集结军队反抗中央,对身处中原的司马昭而言的确是难以卒制的。司马昭的考虑,毕竟相当有理。
邓艾之错,在于其急于行事,不自量力,身处危地而不自觉,结果令人误会其所作所为是目中无人、恃功而骄。陈寿给予他的评价相当切中要害:“邓艾矫然强壮,立功立事,然暗于防患,咎败旋至,岂远知乎诸葛恪而不能近自见,此盖古人所谓目论者也。”邓艾曾经跟司马师谈论过他对东吴太傅诸葛恪的看法,指诸葛恪“新秉国政,而内无其主,不念抚恤上下以立根基,竞于外事,虐用其民,悉国之众,顿于坚城,死者万数,载祸而归,此恪获罪之日也”又引伍子胥、吴起、商鞅、乐毅四人为例,直指诸葛恪不懂内修己德,恤军立恩,是取祸之道,不久必死于国君之手。邓艾的预测是准确的,诸葛恪的确被吴主孙亮及孙峻君臣所诛杀。可是邓艾自己却在后来犯上了相同类型的问题,重蹈这取祸之覆辙。虽然邓艾本身不像诸葛恪般秉持国家大权,但作为前线征伐的资深将领,新立灭蜀之大功,令三国鼎峙的形势作出突破性的发展,其功勋是当时人所不及的。如果邓艾能以诸葛恪的前车自鉴的话,应该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是司马昭所深忌的。司马昭位非国主,而一直秉持国政,必定日夜防患,避免有人在威权上超越自己,动摇其势。邓艾在掌权方面不如诸葛恪,而逾越本份的行为上却有以过之,这不是比诸葛恪所面对的环境更加严峻吗?因此陈寿说他“暗于防患”,确实是铁判无误。
晋都督羊祜,防吴多年,一直细心观察着东吴的国情。他深切了解吴主孙皓暴虐无道,大失士女之心,人心离散,但因有镇东将军陆抗总兵,故此仍维持相望互守的状态。当其知悉东吴屏障陆抗被孙皓撤职的消息后,便判断东吴国运已尽,力主出兵伐吴。可惜司马炎在朝中部分官员的劝止之下,决定暂缓其事。羊祜对此事感到非常失望,但他以“天下不如意,恒十居七八,故有当断不断”(《晋书‧羊祜传》)安慰自己,虽感不满,仍谨守本分,以国家号令为尊。若他凭恃血气,一时冲动,擅行征伐,事情便会变得非常尴尬。如果取得胜利,就等同于亲手掴了晋帝一大个耳光,间接表示司马炎判断错误;如果战败,在背负不遵皇命的罪名之下,更是大大自取其辱。
羊祜深知东吴可伐而不敢擅伐,邓艾却以封刘禅为王有利而执意实行。前者有权而不专,后者无令而强为。邓艾之举犹如画蛇添足,最终导致身败名裂,父子遭戳。一步之差,天渊之别。吾人观之,宁不悲乎?